一個沒有電影上映的季節,反而能夠抽離地,讓我們想清楚一些更遙遠的事——
華語電影這十年。
這是難以概括的十年,整個華語影壇在經歷無主題變奏。
“第六代”之后,中國導演沒有了明顯的代際之分,沒有了集體的歷史使命和創作宣言。
這里有無數片自留地,播種的是不統一的經濟作物。
但這十年,也是軌跡交疊的十年。
對于一些人,從地下走到地上;對于一些人,從神壇走下市井。
有些套路,紅極一時,轉瞬間成明日黃花;有些不被人看重的種子,卻在墻角里默默發芽,一朝盛放。
在一團亂麻中,你仍可以抓住可辨認的幾個線頭。
不僅勾勒出過去十年的滄桑沉浮。
每一條,都是可能延伸向未來的漸近線。
國產片導演的十年,總結起來就是——
風水輪流轉。
最能詮釋這句話的,莫過于馮小剛。
十年前,馮小剛可以說是商業電影的領軍人物,當時年度票房榜單前十強,有他兩席——
《唐山大地震》《非誠勿擾2》。
兩部都有命題作文的味道,但后者些微展現出當時名利雙收的馮小剛的一點空虛。
借由葛優的角色,他開始回望人生,回望友情,回望愛情。
而回過頭看,你會發現這部喜劇電影中透露的感傷情緒,實際上提前泄露了這十年間馮小剛電影的基調。
在解構中國式社會的《我不是潘金蓮》、追憶青春的《芳華》、紀念故交的《只有蕓知道》中愈演愈烈。
他的創作意愿,更多轉向了“私電影”,說點自己想說的,顧不上分分秒秒算計觀眾心思了。
自然,馮小剛不會再是票房的常勝將軍。
《只有蕓知道》的票房勉強破億后,他回憶起當年《天下無賊》首破億的輝煌,感慨“英雄老矣”。在Sir電影的專訪中,他也反復說:“我已經六十多了。”
馮小剛的兩部作品外,2010年也見證了姜文迄今為止最叫好叫座的影片——
《讓子彈飛》,當年票房榜上僅次于《唐山大地震》。
想站著把錢賺了,說出了畫內畫外多少人的心聲。
但《讓子彈飛》有多爆,《一步之遙》在風評上調轉就有多猝不及防。
觀眾對于姜文的隱晦和荒誕憤怒至極,當年還是“國民老公”的王思聰看完這部萬達投資的片子,也忍不住diss。
而07年曾就《太陽照常升起》和觀眾激情對噴的姜文,面對《一步之遙》的負評時,姿態卻低了許多:“我冒一點兒險,想拿一好東西給大家分享,但可能這次料下猛了。”
四年后,《邪不壓正》。
姜文還是那個姜文。
你仍然能在片中看見他作品里的所有元素——陽光、荷爾蒙、意淫、浪漫、反叛、顛覆。
但姜文又已經不是那個姜文。
這不僅是說,《邪不壓正》在2018的院線票房榜上排名第31,僅略高于掛羊頭賣狗肉的那部《“盜墓”公寓》。
更是在說,十年前那部《讓子彈飛》之后,姜文再也拍不回《鬼子來了》《陽光燦爛的日子》,甚至《太陽照常升起》。
一方面,他仍高舉和聲張著雄性符號,但觀眾再也感受不到直接的血脈僨張。
另一方面,“我想站著,把錢賺了”。
這句頂天立地的話,終究還是缺了一條腿。
馮小剛和姜文的歷程,幾乎發生在每個內地“大導”身上。
陳凱歌在《趙氏孤兒》進入2010票房總榜前十之后,就再未擁有如此成績。
對于張藝謀而言,2011年的《金陵十三釵》,標記著他最后一次殺入票房榜前十。
十年間他的最大慘案莫過于眾星云集的《長城》,口碑票房雙撲街。等到了2018《影》上映的時候,好像就再也沒有人期待這部電影除了美學以外的表現了。
十年前的觀眾,翹首以盼名導演的作品,在特定的檔期走進影院。
十年后的觀眾,經歷過多年爛片的淘洗,關注作品質量大于制作者的聲名。
《人在囧途》系列,在這十年間成為爆款IP。徐崢半路出家當導演,2012年賀歲檔憑《泰囧》登頂票房冠軍。
2018年度華語片最大贏家《我不是藥神》,導演文牧野,影片爆紅之前大眾認知度為零。
2019年度三大爆款《流浪地球》《哪吒》《少年的你》,皆出自十年前非科班出身的“無名之輩”,郭帆、餃子、曾國祥。
狹路相逢時,英雄不再論出處。
“第n代導演”的劃分逐漸失效。
不知不覺間,一輪洗牌已然發生。
2010世代,也見證了類型片的浮沉。
諸多類型之中,國產青春片獨占鰲頭,在十年前演繹了一個完整的生命周期。
2011年的臺灣青春片《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雖然在內地院線票房成績僅有七千多萬,但在當年引發了廣泛的關注,街頭巷尾都是《那些年》的主題曲。
如今看來,頗像是打響了青春片的前哨。
2013年可謂是“國產青春片元年”。趙薇導演的《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票房破了七億,年度排行第三,正式引爆了國產青春片創作的井噴期。
從改編IP,到墮胎撕逼,接下來幾年的青春片里你都能看見《致青春》的影子。
或者不如說,前者只是后者的“影之分身”。
同是2013年,郭敬明的《小時代》系列拉開帷幕,同時點燃的還有全民對于爛片的聲討。
隨后的2014到2015年,《匆匆那年》《梔子花開》《何以笙簫默》《誰的青春不迷茫》《同桌的你》等扎堆上映,一部部猶如批量生產。
共同點是濾鏡清新、演技堪憂、劇情狗血、來錢容易。
△ 《匆匆那年》《梔子花開》《何以笙簫默》
盛極而衰,市場逐漸疲軟,2016年吳亦凡主演的《致青春·原來你還在這里》票房僅有《致青春1》的一半,卻已經是當年最賣座的青春片。
等到了2019年,仍然想吃青春片這口飯的《一生有你》,上映半個多月,也只以四千多萬票房慘淡收場。
猶如一個寓言——
因《那些年》走紅、主演《小時代》的柯震東,在《小時代4》上映時,已經因吸毒被捕,而成為了影片被刪節的一塊陰影。
青春片曲終人散。
同樣在2010世代曇花一現過的,是綜藝大電影。
也很熱鬧,不過花期更短。
2013年,綜藝《爸爸去哪兒》大火后,湖南衛視果斷挖掘了“第一桶金”——《爸爸去哪兒大電影》,登陸了春節院線,狂收7億多。
綜藝大電影不再以電影為本位,更像是一種在電影院播放的“綜藝周邊”,綜藝節目余熱未消,進一步開掘粉絲的價值。
嗅到了金錢的氣息,緊跟而來的是《奔跑吧兄弟》大電影、《極限挑戰》大電影。
甚至,《歡樂喜劇人》大電影……
不顧自己的老東家華誼也投資了跑男的電影,馮小剛曾直言炮轟綜藝大電影,稱這是“電影的自殺”:
美國綜藝那么發達,但美國人不這么弄自己的電影。韓國綜藝也很火爆,但是論到把綜藝節目拍成電影,韓國電影公會集體抵制。為什么?因為他們都要保護電影。一部電影,5天或者10天拍完,掙好多個億,讓投資人心都亂了,他們只會去搶這種項目,不再有人去投那些需要耗費幾個月甚至幾年的時間才能完成的電影。這讓電影人心都涼了,今后還會有人去好好的拍一部電影嗎?這種錢,很畸形。
劣幣驅逐良幣,就是從“錢太好掙”開始的。
這十年,有過熱錢,有過快錢。
但不管是青春片還是綜藝大電影,都像是一陣不回頭的風。
除了吹散的滿地雞毛,沒有為電影產業留下什么。
那么2010世代,有什么類型崛起了?
答案是:越“難”的片,越叫好。
比如,國產動漫。
2015年《大圣歸來》,敢說:
“齊天大圣是不會死的,他只是睡著了。”
2017年《大護法》,敢說:
“為什么太陽這么紅,還是這么冷。”
2019年《哪吒之魔童降世》,敢說:
“我命由我不由天。”
“國漫之光”從一條線,慢慢打開了一方天地。
“國漫崛起”逐漸從一種情懷、一種希冀,變成一種切實發生的、行進中的軌跡。
又比如,科幻電影。
它來得有點遲。在2010世代的末尾,2019終于因《流浪地球》成為了國產電影的“科幻元年”。
但興起之前,是更久的蟄伏和醞釀。
3000張概念設計圖,8000張分鏡頭畫稿,10000件道具制作,100000延展平米的實景搭建。
最高修改次數達到251次的單個鏡頭。
還有一種類型,比起動漫和科幻,它在技術上,好像更“軟”。
但上映的難度,卻絲毫不低。
——現實主義電影。
2010世代之前,我們不是沒有現實主義電影。
只是上院線的少,引發關注低。大眾的印象要么是“太苦太丑”,要么是“灰暗審丑”。
2013年《天注定》賈樟柯的重回地下,是對現實主義電影的一拳重擊。
但當揭露醫療現象的《我不是藥神》評分破九、票房過三十億、成為現象級國片時,我們才真正看到現實題材和類型商業片結合范本。
于大眾。
需要的不僅是批判,更是感染與傳播。
正如《嘉年華》之于幼女性侵,《狗十三》之于父權壓迫,《少年的你》之于校園暴力,《地久天長》之于計劃生育,《南方車站的聚會》之于邊緣人群……
還有——
“好人”涌動的私心、“壞人”偶發的善念;
“正義”連帶的粗暴、“犯罪”背后的苦衷。
在銀幕上,我們看見光榮。
也終于看見晦暗。
而這種“能夠看見”,不正是另一種光榮嗎?
這十年間,我們見證著票房的水漲船高。
2010年一票難求的全球大熱片《阿凡達》,登頂了國內票房榜,收入13.28億,已經近乎倍殺排名第二的《唐山大地震》。
△ 數據來源:電影票房數據庫
但這個成績,在2019年只能排到第12位。
這十年間,我們見證內地大制作的崛起。
在08年《非誠勿擾》之后,《人再囧途之泰囧》時隔四年才再次代表國產片登頂票房榜。
但接下來幾年,冠軍的寶座仍然由港產片、引進片輪流把持,從《西游降魔篇》《變形金剛4》,到《速度與激情7》《美人魚》。
2010年最叫座的十部院線片,國產片和引進片比例對半開。在2011和2012年甚至是四六開和三七開。
△ 數據來源:電影票房數據庫
而到了2019年,前十行列里的引進片就只有《復仇者聯盟4》和《速度與激情:特別行動》了。
這十年間,我們見證著“熱錢無限”發展到“影視寒冬”,再到現在疫情下的“絕對零度”。
突然清場了許多資本、IP、流量之間相互媾和,而帶來的電影失位的亂象——
但凡是紅,就要拍電影。
登上大銀幕的門檻被無限地拉低。
2014年解約回國的吳亦凡,在兩年內連續主演《有一個地方只有我們知道》《夏有喬木 雅望天堂》《致青春·原來你還在這里》。
片名一個比一個長,評分一個比一個低,精確打擊的是粉絲們的錢包。
原本在電視屏幕上收割粉絲的楊洋,也迫不及待走上院線。
然后,因《三生三世十里桃花》油膩出圈。
同樣事業軌跡的還有楊冪。
演《寶貝兒》,和導演劉杰互開玩笑。
“這一定是你口碑最低的作品”。
“這一定也是你票房最低的作品”。
結果,雙雙應驗。
如今流量電影已死?
Sir不敢斷言,但的確有些許端倪在浮出水面。
再繁榮的假象,也還是遮不住自己真正的成色。
根據國家電影局的數據,2019年中國電影總票房642.66億元。其中國產電影總票房411.75億元,同比增長了8.65%。
2020經此一疫,年底票房會如何?
我們常說瑞雪兆豐年。
但影視行業,難以用這樣的農業規律自我安慰。
華語電影的上一個十年,浮躁、紛亂、火爆;而下一個十年,要從一個魔幻開局起步。
未來更難預知。
但我們知道。
經歷過草創之初的艱辛。
經歷過魚目混珠的繁華。
經歷過與引進片的游擊戰。
經歷過融化內地觀眾偏見的攻堅戰。
影迷不會因電影院一時的關閉,而結束對國產片一路以來的守望。
格局打開了,院線鋪展了。
流量退潮了,熱錢冷卻了。
從大導到小導,從大片到小片,從粉絲到“自來水”。
浮沉之間,是數不清的電影人與觀眾并肩度過的十年歲月。
有幸見證這個十年。
希望下個十年,還有你在。
本文圖片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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