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謝明宏

編輯|李春暉

“一個傻子，往往不愛不恨，因為只看到基本事實。這樣一來，容易受傷的心靈也因此處于一個相對安全的位置。”丁真自然不是《塵埃落定》里的傻子，但在媒介無遠弗屆的年代，又難以擺脫被以類似的目光審視。當然，也可以叫審美。

在阿來筆下，有人讀出一個遠離漢文化封閉民族的興衰，也有人發(fā)現(xiàn)社會歷史文化上的隱喻；在攝影師的鏡頭下，有人看到丁真的單純與野性，對不加修飾的原始男性氣息如獲至寶，也有人嗤之以鼻尋找著“翻車”和“想紅”的證據(jù)。

來自阿壩州的阿來，與來自甘孜州的丁真，呈現(xiàn)的是一種“異質同構”下偏遠地理位置所蘊藏的西部文化中的蒼涼和詩性。

曾經(jīng)圍繞《塵埃落定》所探討的傻子與聰明，權力與時間，人性與尊嚴這些具有高度普遍意義的命題。如今換了一種圍觀的形式，對當下的人們進行著降維打擊：文盲與教育，素人和明星，以及最現(xiàn)實緊迫的，該不該離開藏區(qū)發(fā)展？

康巴小伙丁真，紅于抖音爆在全網(wǎng)，正是媒介時代最理想的容器，可以投射多種常見欲望。愛美者，憐之愛之，有幫他改變境遇的沖動；妒美者，毀之謗之，說他不過是普通康巴漢子；販美者，引之誘之，想把他迅速拉入偶像工業(yè)進行流量變現(xiàn)。

我們向往純真，但這份向往常常又是殺死純真的兇手。一個長得還不錯，努力生活卻沒有受過正規(guī)教育的男孩，無意中因帥爆紅，然后被身邊人吸血，被路人短暫的愛過罵過，不知道他究竟能得到些什么。

他的小馬能在比賽中跑到第一嗎？這個冬天草場的第一場雪何時到來？理塘今夜的蒼穹和昨天有什么不一樣？當人們在直播間問他的星座，彈幕里刷著“當老婆”，大概丁真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能要什么。

顏值的速度

桃花源式的丁真，引發(fā)著武陵人少見多怪的好奇。此少年，不知有《創(chuàng)造營》，更無論《青春有你》，吃瓜群眾聞之莫不嘆惋：“好些長得不行粉絲強按頭的明星比你差遠啦！

圍繞他的輿論也非常魔幻，雙方恨不得內褲顏色都要打聽出來，然后津津有味地展開辯論。然而丁真漢字不識得幾個，抖音號也是全村共享，直播問答全靠翻譯和緣分，網(wǎng)友的架也是白吵一場。

11月12日，一條抖音短視頻忽然刷爆整個社交網(wǎng)絡，主人公就是藏族小哥丁真。攝影師本來是去拍他弟弟，但弟弟不在，陰差陽錯拍到丁真反而走紅。我們不缺一個突然出道的大廠男孩，缺的是澄澈純粹的陌上少年。越來越同質化的審美，導致“又甜又野”的丁真從抖音殺到微博，從知乎蔓延到豆瓣，以燎原之勢席卷朋友圈。

上一張讓人目眩神迷的藏族臉，還要追溯到14年前那屆《加油！好男兒》的冠軍蒲巴甲。丁真與蒲巴甲相比，可謂“逆轉人生”。蒲巴甲的哥哥把家里僅有的一個上學機會讓給了蒲巴甲，這才讓弟弟有了出去闖的念頭。而讓弟弟念書而自己沒念的丁真，幾乎沒有對“外面世界”的沖動。

11月13日，有爆料稱丁真或許要參加《創(chuàng)造營2021》，直播中攝影師還給丁真的舅舅說《明日之子》也在聯(lián)系他們。仿佛看到無數(shù)的制作公司、經(jīng)紀公司和mcn，訂好機票沖向偏遠的理塘，開出唬人的條件讓丁真放下家里的牦牛進軍娛樂圈，拿他眼里的星光去換錢。

11月14日，四處觀察的抖音號“四川觀察”終于觀察了一次四川，對丁真進行了采訪。丁真說不想當明星，想當賽馬王子為村寨爭取榮耀，結尾還清唱了民歌。11月15日，四川觀察與丁真連線直播問了一系列基礎問題。芳齡幾何，取向彎直，喜歡吃什么，可不可以去他家留宿。

短短幾天，從一個深山放牧無人識的少年到全民關注，媒介的助推和群眾的熱情協(xié)同完成了這次顏值的光速傳播。社會學家鮑德里亞曾將身體稱為“最美的消費品”，而從天涯的天仙妹妹到抖音的丁真，人們已從女性身體消費轉向男性。

皮膚黝黑，臉頰上是藏人常見的高原紅。正是這種瑕疵，與常見的精致審美的強烈悖反感，讓人們的目光留駐。藏族服裝“曲巴”，加上傳統(tǒng)的耳飾和項鏈，更增添無窮的想象空間。

與大眾傳媒營造的網(wǎng)紅或明星不同，丁真“質本潔來”的符號背后，正隱喻著人們內心深處所追求的疏離和避世。但這種心理又極為矛盾，一方面人們欽慕一人一馬的淡泊。另一方面，這種注意力勢必打破丁真的淡泊。

他最值得向大眾販賣的東西，一旦販賣就將迅速消散。對于想經(jīng)營丁真的人，硬糖君為他們的生意擔心。

理想的容器

李斯少年時，見到糧倉的老鼠伙食非常好，而其他老鼠只能吃臟東西，于是感嘆：“人之賢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處耳！”一個人有沒有出息就像老鼠一樣，是由所處的環(huán)境決定的。

生活在藏區(qū)的大男孩，他的快樂也許就到“賽馬王子”為止；而生活在鋼筋森林的我們，時時想著“何以解憂，唯有暴富”。如果丁真借此機會走出藏區(qū)，他真能改變自己的命運嗎？再假設，改變命運后，他的快樂還像如今一樣易得嗎？

當“丁真該不該離開草原發(fā)展”上了抖音熱搜，他的“容器特質”愈加明顯。人們在他身上討論的落后地區(qū)教育問題、走不走出藏區(qū)發(fā)展問題、該不該利用熱度變現(xiàn)問題，本質上都是在投射自身的生活焦慮。

一張漂亮的臉蛋受困于清苦的生活環(huán)境，從而讓大家滋生了一種泛化的悲憫。正如古裝劇的“賣身葬父”情節(jié)一樣，衣食無憂的公子只會挑起相貌清秀的孤女下巴。當那些容色普通的女孩和“苦命”搭配，并不讓人感到詫異也不讓人產(chǎn)生“救她”的沖動。

丁真確實沒有因為自己的爆紅而飄了，但也有可能是他還沒意識到自己身上的價值。在和四川觀察的直播中，丁真本人說并沒有收到《創(chuàng)造營4》和《明日之子》的邀約，他甚至還沒有把自己“火了”的事告訴爸爸媽媽。

就算拒絕商業(yè)化，也不影響商業(yè)游戲已經(jīng)圍繞在他身邊的事實。那個讓觀眾給丁真刷禮物的攝影師，甚至說把丁真的聯(lián)系方式給榜一榜二。村里的人開上直播，鏡頭全部對準丁真。看著純天然的少年逐漸學會了“點點關注”和比心，不得不承認現(xiàn)代媒介規(guī)訓力之強大。

有人翻出丁真染發(fā)和比中指的舊照，有人說比中指在藏區(qū)不是侮辱的意思，或者他連這個動作在大眾語境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經(jīng)歷了這樣的爭辯，不禁讓人感嘆由身體誘惑所引發(fā)的美夢竟然如此虛無縹緲。一個高原孩子究竟要怎樣“翻車”？“翻馬”還差不多。

丁真美好純真的標簽是大家貼的，他因為關注而迷失的判斷也是大家給的，總之一切都可以靠腦補和吵架全自動完成，先捧后廢也是互聯(lián)網(wǎng)常態(tài)了。

有人在直播間評論“老婆”，丁真害羞地說：“我不是你的老婆！”一邊被投射諸多現(xiàn)實問題，一邊被泥塑虛擬形象。足夠空洞的丁真，承載了太多真實的欲望和需求。

那些著急讓丁真認字掃盲和抓緊護膚的想法，不正是催他趕快變成和我們一樣的人嗎？而看到公司蜂擁而至，提前喊“丁真快跑”的也是杞人憂天了。

萬般有命，他跑不了，就像我們也跑不了。

當下的邊城

丁真在直播里唱了倉央嘉措的詩歌《潔白的仙鶴》：“潔白的仙鶴，請把雙翅借我。不會遠走高飛，到理塘轉轉就回。”丁真會離開藏區(qū)遠走高飛，還是像仙鶴一樣轉轉就回？這是一個現(xiàn)代語境下的《邊城》之問。

沈從文筆下那個“美麗得很”的儺送，不愛說話眉眼卻秀拔出群，一望即知其為人聰明而富有感情。儺送和哥哥“決斗”，夜半在月下唱情歌，卻并不為心上人翠翠所知。他最終負氣出走，讓翠翠獨守空船等待一個不確定的未來。

丁真的火，其實正是《邊城》式人物魅力在媒介狂歡下的重生。勇敢、英俊、豪爽、熱情，卻也脆弱、孤寂、靦腆、退縮。儺送被寄托了一種超越本身的力量，并在現(xiàn)代的侵襲中變成美麗的悲劇。我們希望儺送對愛情主動一點，就像我們希望丁真可以擺脫放牧為生的處境。

曾在抖音走紅的老撾姑娘阿哭，據(jù)說后來被跨國皮條客盯上，空有美貌而沒有自保能力未必是件好事。

攝影師叫丁真“電子寵物”，村里人把他當成流量包，群眾把他當成工具人，不是自己想象的模樣就要幻滅、要歇斯底里。

采訪丁真的主持人說：“不要讓丁真在我們觀點的裹挾下，走上一條他不喜歡的路。”一個并未確定人生方向的少年，卻要遭受來自各方的“人生道路規(guī)劃”，終究是一種居高臨下的“殖民者心態(tài)”。子非魚安知魚之樂？我們對丁真的了解，恐怕還沒有他家的牦牛多。

殖民主義的審美向來有兩種方向，一種是我生活在高水平的現(xiàn)代社會，你必須保持原住民的刀耕火種，不然就失去了淳樸；另一種是你值得更好的物質和資源，請離開故土讓我?guī)湍氵^上更好的生活。儺送回家與否是一個開放性結局，丁真的生活遙控也應該在他自己手上。

拉良家婦女下水，勸風塵女子從良。網(wǎng)友三天兩頭酸明星有錢，社畜不配同情明星。同時一大堆人說不要進娛樂圈，從此過上不自由的、被吞噬的人生。而我們看邊城荒涼，或如有錢人看我等社畜庸碌。把丁真看成風景的我們，不也是別人眼里的風景？

赤裸的文化凝視，比隱蔽的身體消費更可怕。一旦你覺得他人的人生就該是什么樣，就已經(jīng)不自覺地變成了“高棉的微笑”的消費者。外國游客覺得柬埔寨人都應該和藹可親，弄得人家即便真想發(fā)怒也不好意思了。

憑什么弱勢群體就一定要按照主流群體制定的標準來活？在仰望星空的同時刷一刷抖音，這樣的丁真也沒有什么不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