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陽認為一個作品要有“核心力量”才能擊中人心。 在他看來，人最親密的關系網絡有三層，分別是愛人、親人和摯友，分別為個體的生活提供支撐。《烏海》中則構建了這三重關系的不斷破滅：昔日摯友因為金錢和利益翻臉不認人，家人在他身處絕境時的情感聯結卻是有求于他，最親密的妻子也“背叛”了他。于是我們看到一個人所處的社會關系系統癱瘓，自己也一步一步走上絕路。

01做夢的人半夜三點左右，一顆子彈穿透了周子陽的腹部，繼續擊穿內臟，接觸心臟外壁后子彈速度明顯放緩。接近于水銀揮發的速度，像是在給他時間和機會重做選擇。十分鐘后，周子陽被真實的痛感喚醒，夢中的眼淚在現實中依然洶涌，“我不能死，不然老婆孩子怎么辦，他們才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又靜坐了兩三個小時，關于生活的很多答案重新走進了他的腦海，“忽然感覺頓悟了”。二十多歲時，周子陽認為拍出自己的電影作品是首要的事情，只有作品能承載他的感情和思考，還曾明確定下26歲拍出處女作的目標。那幾年，他每天都處于創作的焦灼狀態之中，回想起來他甚至覺得已經把自己搞得很極端了，生活的困境也到了極限。30歲結婚，他覺得人生一件大事完成，父母也能更踏實了，這個時候他選擇了辭職，決定安心穩定創作，系統地看電影學習劇作，狀態反而開始松弛了下來。轉變源自于周子陽對于生命和生活的新思考，而夢境能幫助他預演很多可能。“每個人都會做一些重大決策，比如從事什么職業，選擇哪里生活，和誰結婚……我對人生的感悟來自于夢境，以至于我的夢境啟發了我的現實。”34歲時，他的處女作《老獸》一舉獲得2017年臺灣電影金馬獎六項提名，并成功獲得最佳原創劇本和最佳男主角兩項大獎。10月29日上映的《烏海》是周子陽導演的第二部作品，去年獲得了第68屆圣塞巴斯蒂安國際電影節的費比西國際影評人獎。這是關于一個本性善良的男人如何一步步被逼上絕境的故事。主人公身上有很多重影子，來自同樣進入婚姻階段的同齡人、令人唏噓的社會新聞，故事中透露著周子陽的現實關懷。在他看來，人最親密的關系網絡有三層，分別是愛人、親人和摯友，分別為個體的生活提供支撐。《烏海》中則構建了這三重關系的不斷破滅：昔日摯友因為金錢和利益翻臉不認人，家人在他身處絕境時的情感聯結卻是有求于他，最親密的妻子也“背叛”了他。于是我們看到一個人所處的社會關系系統癱瘓，自己也一步一步走上絕路。創作過程會面臨很多難關，夢一度是他的秘密武器，被他視作“命運的獨特體驗”。《烏海》的第一稿創作過程“生不如死”，連續工作一兩個月，天天一坐十幾個小時，他后期已經全身酸痛，也不能坐著創作了。把電腦擺在高桌子上，好像只有指頭和腦子能動。一次寫作過程中，周子陽夢見了有人吐槽他的故事力度不夠，還要拉著他看某個獲獎作品，于是他在夢里完整地看了兩部電影，還不時拍案叫絕，醒來抓緊記錄了夢到的故事內容。寫完第一稿那天，他突然有了打通任督二脈的感覺，大腦就像高手玩魔方一樣，情節、人物、主題一下都通了。“嗖嗖嗖”轉，然后“啪”一下爆炸了。“一下想到十五場哪句話不對了，七十二場哪場戲改一下……”夢境往往反映了個體在不同階段的特定思考主題，創作《老獸》時，周子陽非常迫切地想表達他對于社會現狀的一些反思，包括身邊一些人的狀態變化以及受到的傷害。電影中有一場老楊給樹打點滴的重場戲，就移植自他的夢境。在那個夢的原型里，一個部落的酋長將心愛的白馬錯獻了一位雨夜前來的蛇蝎美人，一個長鏡頭跟隨被煮熟的馬頭端上餐桌，酋長給自己看似心愛的女人吃了從小最心愛的白馬。也是從那個夢中，周子陽一下頓悟到人的眼睛看到的未必是真相，甚至可能把最心愛的東西拿去送葬。“這個很有意思，某種程度上，夢帶給我對這個世界更深的理解和觀察，是一個思想型的東西，也帶給我獨到的創作風格。”02觀察者周子陽一直將自己視為一個生活的觀察者。他將眼睛觀察到的社會現象以影像手段表達出來，期待更多雙眼睛能透過屏幕審視生活。有一陣，他發現自己身邊有幾對關系比較好的朋友都離婚了，兩對是因為經濟問題，剩下幾對是因為出軌，其中還有人為了報復另一方而反向出軌。刺激周子陽創作的，則是他聽到身邊有夫妻因為情感和經濟問題而險些犯罪的故事。周子陽不解，曾經他們都是大學甚至高中時期羨煞旁人的愛侶，怎么生命中的摯愛轉眼就能反目成仇。聯想到社會新聞中各種“殺妻案”，他覺得這些事件里面有大量空間可挖，“人性、社會性等等很猛的東西”都可以放在一起討論。“除了他們自己欲望的問題，背后是不是還有什么原因？整個社會系統伴隨著這些年社交平臺的興起，人的關系肯定也發生了變化。經濟高速發展下人確實也是壓抑的，就想要嘗試不同的東西。同時80、90后，相比前幾代人來講，社會氛圍肯定也有所不同。現在兩個人分手，周遭也不像以前那樣會有很多負面評價，大家該工作還是工作。”正是在這樣的思考下，《烏海》延續了《老獸》對于“道德困境”主題的挖掘。除了親密關系之外，他還將自己對于媒介改造生活的認識、一些社會現象的反思也放置于影片中。《烏海》開場是一段挖非洲肺魚的特寫，一個出品方看片后曾打電話問，“是不是放錯了，怎么是一個魚的紀錄片”，這恰恰是周子陽特意設計的創新。肺魚正常情況生活在河道里，當河道干涸了就會往泥里鉆，泥都干了時也能吐出泡沫將身體裹住制造生存空間，直到等待下一次雨季的來臨。有些雨天，當地居民能見到被蓋成房子的泥墻中突然鉆出一條魚，又順著水流游走。“一個生命那么強大，甚至可以為了生存變異，我覺得這個跟我的人物有點像。”影片中楊華在不斷面臨新的困境，比如為了適應整個生存體系，不適合做生意的他也跟著朋友做買賣，結果一個有情有義、容易相信別人的人陷入了苦苦掙扎，而周子陽就意在描繪這種生命的巨大能量與掙扎之間的交織過程。挖肺魚的視頻是以楊華看手機的視角呈現的。屋外，討債的人幾乎就要破門而入，而屋內債務壓身的主角還在氣淡神閑刷著短視頻。與此呼應的是楊華前去討債，欠著裸貸的女孩上車之前，他的手指依然在短視頻的界面上下滑動。周子陽想表現的是，“這些信息和媒介無處不在地影響著這些人，哪怕一個快要走向絕境的人。”他認為一個人長期處于媒介的外部改造之下，容易變得焦躁、盲目，甚至沒有同情心，情感會被剝奪，甚至變得愚癡。電影中還有大量微信、語音、電話等媒介的出現，與它們在現實生活中的無孔不入形成呼應。楊華與妻子苗唯的交流也經常發生在通訊軟件上，不常實時溝通的兩人形成了一種交流的延時感和錯位感，也增加了他們的誤解，是關系惡化的一個伏筆。這些年來，城市經濟暴起暴落對個體的影響不容小覷，周子陽目睹著家鄉和身邊朋友的變化，也將其形象化身在電影中。高中一起玩的幾個朋友直到現在都還保持著聯系。但同一個圈子中，有人仍在基層，也有人轉眼談起億萬生意，不管身份如何，朋友們如今也都還能坐在一起喝酒劃拳。只是經濟富足后，人心對欲望的需求和獲取方式也會產生變化。周子陽回憶，一次在酒局上有朋友轉頭就被扇了一耳光，理由是“你掙幾個錢，輪得著你請客吃飯嗎？”，即使動手的人也曾在經濟狀況不好時，花過朋友的信用卡。他總是會共情到這種痛苦和傷害，感受到人心和世態被整體的社會氛圍所牽引。偶然聽到家鄉人對自己的談論，關鍵詞也全是圍繞著“錢”、“權”展開，價值觀十分單一，“這是整個社會普遍的情況”，也是他目前兩部作品持續關注的議題。在《烏海》中，觀眾會看到楊華回到父母家后，家人也并不真正關心他的生活，而是想著他哪里可以幫家里一把。周子陽感嘆，“當自己家也回不去了，父母家也沒法回，他已經無處可去了，這個世界沒有容納他的地方。”03 超現實烏海是一座新興的工業城市，內蒙前二十的首富一度多半都來自烏海。主創去看過景后都會有不同感受，甚至覺得是“西北版的La La Land”。車開出烏海差不多30公里就是烏達區，一個挖煤、挖礦的重工業區，那邊生活了13、14萬人，煙囪滿天，而正是那樣的一個地方支撐了烏海的繁華。楊華就出自那樣一個工人家庭，為了保證電影中地域和現實的質感，扮演楊華父母的演員就是直接從當地工廠選的。團隊希望電影保持有陌生感，甚至放棄了愿意友情露臉的知名演員。在周子陽眼中，烏海具有超現實氣質。這里緊鄰他的家鄉鄂爾多斯，有相同的產業經濟結構，同時有沙漠、湖泊共存的自然景觀，而山的另一面又是平地起高樓。親眼目睹這番景象后，制片人也不禁感嘆“這個片子有了”，這個地方賦予了影片某種厚重感，這才有了后面沙漠月亮的嘗試。沙漠月亮是《烏海》中預備開業的一個旅游度假區，整個場景設計結合當地地貌有一種奇幻的美感。周子陽學設計出身，不僅給了美術語言上的形容，還給到了很多視覺參考圖，不斷調整出理想效果。旅游區有很多掛在樹上的帳篷，而這一靈感早在《老獸》中老楊“吹牛”時的設想中出現過。念想如今被具象成了實體，周子陽也希望以這種方式讓他的不同作品有所勾連。超現實美學與現實題材交融的部分，對于導演和制片都有難度，大家最終在自己的職能之內合力完成。烏海是工業立城，在環境保護、綠色發展上處于起步階段，創作所需的大量外景，在拍攝時還沒有對外開放，基礎設施并不完善。制片人王魯娜說，“電影取景地當時是完全沒有被旅游開發的，我們進去第一步要先鋪路，沙泥路還不容易鋪，里面還要做很多工作才能進去。”因為行政歸屬權不同，需要溝通的有關部門也多，再加上涉及到湖泊水位變動問題，團隊和地方政府各個分口全打了一遍交道，“可能看我們團隊都很年輕，演員配置也很好，很認真在做事情，就都愿意幫助你我們。”沙漠月亮從2019年8月份開始搭建，60多個來自河北涿州的工人三班倒，最終在10月中下旬拍攝前完成了制作準備。值得一提的是，由于這一場景制作完成度很高，在劇作拍攝結束后，《ELLE》雜志也去該地取景拍了一組時尚大片，還有品牌去到那里做全球發布會。一個電影拍攝項目結束，也為當地留下了可再利用的資源，原本無人問津的小城角落升級成了文旅打卡地。《烏海》接近尾聲時，有一場戲描繪了帳篷燃燒的景象。屋內的賓客權貴紛紛往外逃竄，園區工作人員一鍋粥地在滅火，而幾米開外的演奏團隊卻仿佛無事發生，在混亂中沉浸奏樂，極盡諷刺之能事。類似的畫面曾出現在周子陽生活中，影片只是生活中超現實片段的復現。“有次我們正吃著飯，一桌打開架了，樂隊嚇得停下了演奏，打架的人醉醺醺地說，‘讓你停了？拉！’，于是一群人打架，另一群人更投入地拉琴。”旅游區里學瑜伽的老人則是周子陽從新聞中獲取的靈感。張家口如今盛名遠揚的瑜伽村，早些年因始終脫不了貧困帽著稱，新來的書記最終另辟蹊徑，發現留村老人們的體質優勢，便開始一點點推廣瑜伽，并以次打造出致富的文化名片。最終國家級貧困村成為了“中國瑜伽第一村”，《烏海》劇組也成為了慕名前往此地的一份子。電影中另一處超現實景觀，則來自于楊華胎死腹中的恐龍公園項目。最初設想中，恐龍公園是建在水上的，但水位在拍攝過程中逐漸下降，反倒造就了恐龍、沙地與水洼同構的魔幻場面。有趣的是，《烏海》的恐龍也是要出通告的，出門拍片都有專車接送。04 核心力量周子陽自我探尋過對于超現實元素迷戀的內因。二十歲之前的周子陽，個性開朗、愛熱鬧，在一幫哥們里是絕對的氣氛調節者，最有意思的那個人，但兩場變故顛覆了他的性格。其一是他不小心把手機帶進了考場，成了高中建校史上唯一一個高考零分的學生。比高考失利更為致命的打擊，則是一位摯友的突然離世。他至今依然清晰地記得，握著尸體的手，那種透骨的冰冷觸感。第一次對死亡有了如此近距離的體認，他突然意識到生命的脆弱和短暫，應該去做最重要的事。“要在這個世界留下來點什么。”大學期間，周子陽從電影中獲得了不少慰藉，發現它可以完整地承載思想。于是直到那個帶有覺醒意味的夢降臨之前，創作一度是周子陽眼中的唯一，什么事碰到它都得讓步。他把自己對于兄弟的緬懷，對于情感的理解，都放在作品中，他認為只有作品才是有分量的、不會隨生命而消逝。自此之后一段時間，他開始大量地看哲學書籍，思考生命和世界等宏大議題，同時竭力避免交流，所思所想都在創作之中發生，創作中消化。“經歷奠定一個人的思想，形成他的風格，我也是經歷造就了思想轉變。可能慶幸的是，我比當時的同齡人要覺悟的早一點。大學之前的天馬行空，也是我的特殊經歷奠定了我個體的經驗。”在這樣的成長過程中，周子陽不自覺形成了一套獨特的觀察、理解世界的方法，對于創作形成了一套自己非常篤定的判斷。日常生活中，他總是敏銳發現具備超現實特質的景觀和事件。“它們某種程度上超越了日常的景象，是不可或缺的。只用現實來解讀現實還不夠，有超現實的解讀才能進入更深邃的現實。”他認為一個作品要有“核心力量”才能擊中人心。一旦他感受到電影達到這個標準，外部的聲音就都不再足以影響他，內容有瑕疵也不緊要。“有的人就特別篤定，有的人誰說了什么都會懷疑自己。我每做一部電影都會打回原點思考，電影是什么，為什么要做，想做什么樣的，要表達什么……我很清楚自己的聲音。”所以當涂們演完最后一個鏡頭，周子陽就知道了《老獸》的表達力度，那一刻的滿足甚至會超過后來獲獎。周子陽想繼續在《烏海》中貫徹對于人性和時代的反思，結束初稿后，他清晰感受到，“這個故事成了”。制片人王魯娜對他呈現的堅定和信念感表示欣賞和敬佩，她認為故事中有導演自己的生命體驗，而這個是求不來調整不來的。“只要你充分尊重他，給他空間，他能夠有勇氣、有膽識，有能力把他想表達的從內心挖出來，掏給觀眾去看去交流，這個戲就差不了。”二十多歲時周子陽初次面對生命課題，形成了初步的價值判斷，清楚知道了好的作品要關注深刻的命題，才有超越性的價值。在不斷的實踐中，他又慢慢明確了作品應如何找到打動人心的核心力量。創作并非一勞永逸的事情。 如今，他依然在不斷積累、吸收、行動，通過對人性、情感和社會的認知在作品中傳遞思考和表達。而在家庭的支持和陪伴下，他認為，“人的生命不會那么脆弱，不會那么容易消失了"。拍完了這兩部關注“道德困境”的作品，他覺得這一層面的探討可以告一段落，他決定下一部作品關注一個新的主題，他相信從新的視角切入也能看到深刻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