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白山或許并不特別。

文 | 石燦 世昕

編 | 園長

“坐好啦！”

護漂工作人員在喊聲中雙手用力一推，皮劃船從冰塊、雪花與泥巴混合的岸上往小河墜落，些許水花漫進船內。五分鐘前，在一個溫暖小屋子里穿上的連鞋防水背帶褲發揮作用，擋掉水花，沒有打濕我身上的衣服。

長白山奇幻漂流正式開始了。

這里號稱天池水第一漂，全程8公里，兩岸森林茂密，河道有兩處稍微比較急的湍流，從上游往下共需要50分鐘左右。每天早上，護漂人員都會穿著連鞋防水背帶褲自上而下鏟除河面冰塊，在零下40°的天氣中如此作業，非常冷。

長白山漂流現場

人坐在皮劃船上，身后是層林密布的皚皚白雪，初晨陽光灑下冰雪童話世界，對于時尚網紅來說，這是再好不過的拍攝圣地了。

確實也有網紅用鏡頭記錄下自己漂流的過程發到社交媒體平臺，短短幾分鐘，在短視頻平臺上被人看了數億次。有極端悲慘的案例，落魄公主長白山漂流歷險記、長白山狼狽漂流記、“不做美女”逃生派；也有極致美麗的案例——長白山霧凇漂流記、唯美漂流長白山、低胸黑裙身后雪、絲襪勇闖長白山。

兩種極端抹掉了平實普通的正常游玩，增添上一層神秘的面紗。

在互聯網的神秘力量下，無數游客被種草前往長白山，從視頻內容和賬號所屬地分析，不少視頻博主來自南方、缺乏冰雪天氣漂流經驗、對東北文化抱有巨大幻想，他們對長白山的印象幾乎完全來自小紅書、抖音等社交媒體平臺。

在這個冬天，那些在認知差異上的沖突落到個體身上，某些東北人看了之后覺得小題大做，很多看客看了之后認為是在逗樂，唯獨他們認為自己是最無辜的人。但誰也沒想到，長白山會以被推薦、被調侃、被勸退的復雜情緒在一夜之間家喻戶曉，成為一種獨特的網紅化象征。

社交媒體上呈現的長白山是單薄且碎片化的，長白山是一座古老的活火山，地處亞歐大陸東緣最高山系，處于吉林省東南部，毗鄰朝鮮邊界。人類在原始社會時期便留下活動足跡，歷史建制從西漢開始，穿越歷史長河多年，現為國家5A級旅游景區，秋夏最佳，冬季滑雪。

提到長白山的歷史，導游說，長白山還是清朝的崛起之地，被視作龍脈加以封禁，多位皇帝曾到此祭拜，一般人不允許入內。這更增加了這座大山的神圣感。

長白山是什么時候火起來的？歷朝歷代都有各自的理由，放到現在，我們可以從影視劇中尋找一些答案。

2012年，一部名為《長白山下我的家》的電視劇在央視綜合頻道播出，鏡頭把延邊朝鮮族三代家庭故事和秀麗風光呈現到熒幕上，在第29屆中國電視劇飛天獎上拿到一個長篇電視劇獎三等獎。在更早之前，《西游記》《雪山飛狐》也到長白山取過景。

這些故事都離年輕人太遠了，也缺乏參與感，直到2015年8月17日，長白山才集中出現新一批年輕人的蹤影。

他們因為暢銷小說《盜墓筆記》慕名而來。

小說設定，主人公張起靈于2005年8月17日進入書中終極玄關青銅門后的第十年，張起靈便會回歸。于是粉絲們在網上約定共赴長白山十年之約，見證張起靈回歸。

2015年長白山稻米節，圖源微博

書作者南派三叔得知消息后，專門通過微博發文提醒粉絲注意安全。景區人員也專門帶領粉絲游歷了天池、藥王谷、綠淵潭等景點參觀。

長白山神秘元素在這次碰撞中體現出來的化學反應令景區和旅行社人員頗為震撼，流行文化與大眾旅游結合帶來的意外效果足以讓他們印象深刻。

只是，這種場面在之后的時間里沒有維持下去，它的偶然性太強了，直到新興媒體平臺的崛起，讓原本依賴長白山而存在的各種旅游方式得以體現，才讓人們知曉長白山既神秘、美麗，又年輕、活力的一面。

這一次，長白山在新媒體圈層的突破口是滑雪。

2015年，長白山國際度假區被評為首批首席國家級旅游度假區，是中國唯一高端山地度假體驗地。滑雪場位于北緯41°黃金滑雪度假帶，冬奧會設計團隊Ecosign公司參與設計滑雪道，9條高級雪道，14條中級雪道，20條初級雪道。

在網紅們的旅游攻略中，通常會推薦魯能滑雪場和萬達滑雪場，但萬達滑雪場更受推崇，因為穿上滑雪設備后，走路不便，從萬達凱悅酒店距離滑雪場的路途最短，可最大程度實現“ski in & ski out（滑進滑出）”需求。

長白山凱悅酒店還儲備了一個隱藏項目——他們養了三只名叫珍珠、里奇和魯比的壯碩阿拉斯加犬，通常可以在酒店大堂看到它們一家三口。

圖源長白山凱悅酒店官方微博

基礎設施齊全，讓長白山國際度假區滑雪項目成為熱議話題的不是滑雪專業技術，而是脫掉上衣光膀子或者只穿內衣的網紅照片。但最早這么做的人并非在國內，歐洲的ins網紅們開創出比基尼滑雪風，引領一股潮流，也帶來諸多爭議。

當網紅們只關注美不美、帥不帥時，網友們更關注冷不冷、凍不凍？萬一以后留下老寒腿怎么辦？

冷是必須的。東北零下40°左右的天氣能讓漂流時離開河里的水，在短時間內結成冰。特殊的長白山氣候環境造就了特別的美，來到這特殊的環境之前，導游通常會叮囑游客做好以下準備：

衣物：冬季最低氣溫可達-40℃，要特別注意保暖，務必攜帶羽絨服、圍巾、帽子、手套等保暖衣物，遇到風雪天要用帽子和圍巾把臉包裹住，不要有皮膚裸露在外面。

鞋子：室外盡量以平底鞋為宜，一定要穿鞋底紋路的鞋以防滑。

眼鏡：長白山晴天時陽光會讓你睜不開眼睛，建議攜帶個太陽鏡。

護膚：長白山氣候干燥，建議備好保濕霜和保濕面膜。

溫泉：泡溫泉當然是提醒您要帶泳衣。

長白山非常冷，保暖是第一位的。但是眼下這個時代需要流量，內容制勝是當之無愧的方法論之一，想要從無數條內容中沖出重圍，“壞消息沖突”和“反差美”是網紅們慣用的一個手段。于是，滑雪時要脫掉上衣，漂流時主動把手伸到水里。這都是人為制造的沖突點。

但不可否認，有些游客確實在漂流時遭遇了意外事件，比如體重太重，皮劃船在河道上擱淺；河道冰川太多，皮劃船行進受阻，需要下河撈船；遇到大寒天氣，頭發眉毛被凍成冰霜；穿得太少，雙腿被凍傷。

而漂流中的霧凇奇景也是可遇不可求。起了大早，坐上皮筏，迎接游客的不一定是冰雪奇緣，也可能是兩岸灰暗光禿的枝椏，再加上被凍到到臉部僵硬、張不開嘴，想象中的夢幻漂流成了“遭罪”，別人鏡頭下童話一般的盛景也只能落得個令人沮喪的評價：不如睡覺。

滑雪同樣不是一帆風順，除了比基尼滑雪備受爭議外，寒冷天氣造成的真實傷害更令人窒息。現實并不像網紅VLOG那般輕松，在零下二三十度的氣溫下，極度的干燥加上高海拔的陽光暴曬，曬傷、凍傷難以避免。

于是，在零下四十度的極端天氣中，再唯美的想象都會被寒冷擊碎，長白山也從童話世界變回了蒼涼北境，網友們最終留下“再也不來了”的注腳。

除此之外，長白山如同一般的千元網紅民宿衛生堪憂，服務落后的新聞同樣存在，網紅心形溫泉溫度過低，還不能看到長白山遠景......種種落差下，一個并不美好的長白山被呈現出來，在網絡上與各式安利貼縱橫交錯。

長白山或許并不特別。

翻閱抖音數據平臺巨量算數能夠發現，長白山真正在短視頻領域“擁有姓名”是在2020年夏季，從一條#長白山頂峰驚現“佛光”的話題開始，長白山詞條的綜合指數開始迎來波動，2021年下半年，曲線開始密集的波動，并在這個冬天迎來陣陣波峰。

圖源巨量算數

長白山的走紅與寒冷、冬季、冰雪離不開關系。夏天的它，在網絡上是山清水秀的避暑勝地，吸引著逃離酷暑的南方朋友到來；冬天的它又因絕美雪景、山林溫泉驚艷眾人，近年來冰雪經濟的崛起也為其帶來了新的機會。

據《2020年中國滑雪白皮書》顯示，在過去的十年里，國內滑雪人數增長了231%，滑雪正逐漸成為時下最流行的運動。盡管新冠疫情對國內相關產業帶來了不小的沖擊，但也為國內冰雪旅游帶來了機遇，“出境滑雪”成為過去式，以長白山為代表的國內冰雪旅游景區成為最終的選擇。

抖音、小紅書等內容平臺的推廣則成為最大的助力，在各種網紅貼、短視頻的匯聚下，一個唯美夢幻的長白山被建構出來。濾鏡之下，旅行中的一地雞毛被隱藏起來，當人們真正踏上這片土地，幻想與現實終于匯聚，其間的錯位隨即帶來爭議。

與長白山同樣命運的景區并不少見。

2021年夏季，內蒙古烏蘭察布市的烏蘭哈達火山地質公園爆紅于小紅書等內容社區，成為彼時最火熱的旅行目的地之一。那是一片坐落于草原上的龐大火山群，如隕石坑般的數座火山拔地而起，山口滿是漆黑粗糲的碎石，配合高遠清澈的天空，呈現出《星際穿越》般的外星質感。

對于這片奇觀，互聯網給予了它新的標簽，“冰島風”“火星表面”“廢土風”，穿著宇航服在火山口拍照也成為一時風潮，作為距離北京僅400公里的景區，游客們蜂擁而至，烏蘭察布成為網紅景區介紹中的常客。

很快，烏蘭哈達火山群也迎來它的爭議。越來越多的人驅車來到這里，迎接他們的是十級大風和各種生態破壞，還有遍地都是的“宇航員”。

長白山、烏蘭哈達火山群，它們面臨的是同樣的難題：盡管并非那些純粹依靠濾鏡的景區，但在網絡平臺的強大能量下被過分修飾，呈現出極其美好的形象。對于景區們來說，這無疑是天降餡餅，網絡不僅能重塑形象，更能帶來實打實的收益。

這不禁讓人想起伴隨短視頻平臺一同崛起的“抖音之城”們。

2018年上半年，憑借穿樓輕軌、洪崖洞夜景等奇景，重慶在抖音等短視頻平臺爆火，成為大名鼎鼎的“魔幻山城”，隨之而來的是游客暴漲、民宿爆滿，根據途家數據，2018年上半年，重慶民宿收入排名全國第七，是2017年同期收入的3.7倍。

2018年抖音發布的《短視頻與城市形象研究白皮書》顯示，成就這座抖音之城的是218萬條短視頻以及113.6億次播放量。西安、成都乃至后來崛起的杭州，同樣遵循了這樣的路徑，從短視頻開始，在全網建構起屬于自己的網紅樣貌。

圖源2018《短視頻與城市形象研究白皮書》

然而對于長白山們來說，“網紅后遺癥”難以避免。當網絡聲量不斷擴大，游客數量不斷增加的情況下，各種真實的、不真實的問題紛紛暴露，游客在過高的期待下只能喊“冤”。網絡媒介與現實的差距，造就了這種獨特的媒介景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