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小藝：行業劇的“我、你、他”：以我為本、與你有關、他者啟發。
“行業”與“戲劇”：真正好的行業劇，是以戲劇形式、戲劇人物、戲劇情節來體現行業故事。
“共性”與“個性”：行業劇創作的最終目標，就是在藝術的共性之中，實現行業個性的展示。
職業“新鮮感”的“閾值”：冷門職業對觀眾造成信息差，其實是偷懶的替代性做法。行業劇到底該如何突圍？
本期，我們就請相關專家解讀行業劇的“熱播”現象，并分析行業劇有哪些可以改進提升的地方。
網小藝：您是如何看待2022年行業劇播出情況的？
李京盛：近幾年行業劇的概念較熱，新作較多，一批較好的行業劇也受到觀眾的認可。特別是在傳統行業劇領域，像警察劇、律政劇，醫療劇等，2022年有許多新作品受到市場的關注，如《警察榮譽》《玫瑰之戰》《底線》《關于唐醫生的一切》《謝謝你醫生》《親愛的生命》等等，其數量和質量也都超過往年。
呂帆：這些劇集在“我、你、他”上有一定突破，具體而言：以我為本、與你有關、他者啟發。
“以我為本”是行業劇的基礎，即呈現出一個不懸浮的、真實的行業面貌。比如《警察榮譽》圍繞八里河派出所講述派出所民警的日常故事，瑣碎而充滿意味，正如有網友評論說：故事生動到好像世界上真的存在一個八里河派出所，大家每天都這樣吵吵鬧鬧地生活著。
“與你有關”是行業劇的難點，要讓觀眾在具體的職業中代入情感，看到自我，非常考驗選題能力和編劇技巧。今年的網劇《三悅有了新工作》在這一點上有所突破，它首次聚焦“95后”遺容化妝師，從主人公最初 “避世”在家，到從工作中見證生死，觀眾能看到當代年輕人工作和生活狀態，又透過新的視角看待社會、反思人生，從而找到了與觀眾的“最大公約數”和普遍共鳴點。
“他者啟發”是行業劇的價值，即如何讓觀眾從職業故事中得到啟發，獲得經驗。可喜的是，2022年的行業劇開始更多地探索一些宏大、普遍的立意，如《底線》里方遠在法庭上說“讓死者安息，是對死者最大的尊重”，《三悅有了新工作》的劉清明說“肉身消失之前，不能告別就是一輩子的遺憾”等等。
網小藝：當前行業劇有一種現象，即熱衷開辟新的、專業性強的行業，如翻譯官、造價師、心理師、公關團隊、殯葬師等等，但是有些劇情卻差強人意，對這一現象您怎么看？
李京盛：當下部分行業劇確實存在一種“極端”情況，就是把行業劇拍得專業性過強，特別是一些講述科技攻關的作品，這類作品一是與大眾的接受度和理解力之間有距離，二是把技術難題當成戲劇矛盾，缺乏生動的劇情和人物，只見“行業”不見“劇”。
呂帆：首先，打造新鮮感是現階段行業劇突圍的方法之一，但并不應該成為普遍且長期的創作技巧，因為用較冷門的職業對觀眾造成信息差，從根本上來說還是偷懶的替代性做法。
其次，新鮮感同樣是有閾值的，比如描寫翻譯官、公關公司，十集內觀眾就對這份職業大概了解了，后面的戲怎么辦？就用愛情、命運、人物關系、戲劇橋段來湊，這也造成了主打職業“新鮮感”的行業劇大多后續無力的現象。不過2022年的一個好現象是，不少行業劇放棄了主角沉重復雜身世的設定，后續劇情不再依靠這些橋段強行推進，人物設定也得以擺脫符號化、功能化的單調色彩。
第三，我認為根本問題在于：當下中國的行業劇還普遍缺乏講述“獨特而通用”的價值觀的能力，似乎我們對行業劇的至高標準就是讓觀眾感嘆“哇，這部劇把某行業描寫得好真實”，但真實只是藝術的基礎，行業是題材，戲劇才是根本，如果只停留在對某行業的獵奇之上，行業劇恐怕難以成為真正的藝術作品，更難“由此及彼”，為觀眾帶來超越某行業的生活啟迪與審美愉悅。比如大受好評的日劇《非自然死亡》聚焦的也是帶有“新鮮感”的解剖法醫，但它的魅力不僅在于職業本身的戲劇性，更多是劇情與人物的精妙設計，尤其是劇作經由職業精神傳遞出的人生價值觀，非常動人。
網小藝：回顧2022年，行業劇在劇集創作“精品化”的趨勢下有了一定的進步，但仍有借“行業劇”之名行談戀愛之實的現象。對此您怎么看？有什么行之有效的建議或意見？
李京盛：有些劇集的確是借行業劇之名，而劇里面裝的，大都是些非行業的內容。常見的做法就是把行業劇拍成了職場情感劇，行業愛情劇，或是職場升遷攻略之類的作品，這些其實屬于都市生活情感劇之類的作品，只是借了行業之名來湊熱鬧而已。
當然，行業劇中不是不能有愛情，也不是不能涉及尖端專業領域、技術闡釋和職場競爭等內容，這些也恰恰是行業劇的重要構成元素。問題在于真正好的行業劇，就是要把專業特點、行業特征、藝術特性三者融合而成為一部戲劇，是以戲劇形式、戲劇人物、戲劇情節來體現行業故事。行業劇創作最終要追求的目標，就是在藝術的共性之中，實現行業個性的展示。這是行業劇創作要面對的第一個問題，即行業性與戲劇性的關系。
呂帆：“戲不夠，戀愛湊”在各類題材中都會出現，并非行業劇的標配。在行業劇里插入戀愛戲，與其說是制作方“不專業”，我倒更認為是源于“不敏感”或“不在乎”，依舊保持著“職場包裝+偶像戀愛”的流量思維慣性，這也是他們在市場上久經考驗的變現公式。
但從反面看，行業劇也不應摒棄愛情戲，追求百分百的“職場真實感”。平心而論，幾十集的劇本沒有感情線是很難維系的，情感張力本來就比事業曲折更容易吸引受眾興趣，問題在于平衡與分寸。《平凡的榮耀》足夠真實，但收視不佳；《大博弈》網端播出效果不及預期，它們的問題并不在于劇作本身“真不真”，而是觀眾選擇“棄不棄”。也許我們可以開個“腦洞”來作分析：《甄嬛傳》從某種角度上也算是“后宮職場劇”，有競爭升遷、同僚斗法、爾虞我詐等等，得皇上歡心就是核心KPI，完不成還可能沒命。但我相信大多數觀眾至今仍記憶猶新的，除了波瀾曲折的情節，更多的還是甄嬛和果郡王、沈眉莊與溫太醫、皇上對嬛嬛和純元的感情等情感維度的描寫。可見，不是讓愛情替代職場事件，而是愛情讓人物更有弧光，兩者不是取代關系，而是互補關系，否則行業劇又容易走向“冷冰冰、硬邦邦”的另一桎梏，最近《謝謝你醫生》《促醒者》等劇集的主角普遍走桀驁高冷路線，便和這種“選擇性偏好”有一定關系。
網小藝：現在還有一種評論說，行業劇中的“普通人”正在消失，即當下行業劇里，書寫成功者故事居多，對普通人奮斗的描繪偏少；聚光燈打在了精英的舞臺中，缺乏了人間的煙火氣，您對這種觀點怎么看？
呂帆：從當下電視劇創作大環境看，我認為這是難免的趨勢。
第一，以編劇為核心的創作團隊越來越年輕，他們編織故事的能力大多是過關的，但“隔行如隔山”，若沒有點記者的眼力、專家的眼光和對行業長期的觀察甚至洞察，憑空造出一部讓人信服的行業劇恐怕難度頗大，創作便容易懸浮。
同時在近幾年疫情的大環境下，影視劇拍攝周期縮短、資金收緊，演員對職業的了解大多來自劇本，既沒有體驗職業的時間，也沒有感受職業的機會。在此條件下，創作勢必會選取捷徑，在劇作上就表現為將人物設計得“自然帶戲”，以身份個性替代人物魅力。比如天才醫生、海歸警察、不敗律師、國企老板等等，這是讓人物為戲劇服務的典型路子，不改變創作環境，這種趨勢可能會持續存在。
第二，很多行業劇不是真正的現實主義創作，它們受國外類型劇的影響更大，重視情節編排，喜好夸張人設，鐘意“燃”與“炸裂”的戲劇效果，這雖是審美喜好問題，卻也容易讓行業淪為敘事背景。比如直到現在，我們依然很少見到從社會學、經濟學、管理學等角度對某行業進行洞察的劇作。而經得起專業人士的推敲，無論何時，都應成為行業劇的一道“最低門檻”，這一點，中國行業劇還任重道遠。
您認為一部真正優秀的行業劇，應該具備哪些特質？
李京盛：行業劇要面對的一個重要課題，我認為是行業與生活的關系。行業劇本身其實也是現實生活劇，只有把一個行業放在現實生活的背景之下來反映，才能讓行業人物和故事有真實感。當然，行業劇的類型化特征有時是需要人物情節和故事都相對“純粹”一些，但同時也不能“畫地為牢”，讓行業成為了脫離生活的一個懸浮領域。將生活做網格化分割，可以精細透視一個局部，但也可能會失去對生活的整體觀照，從而失去整體的意義。
呂帆：我認為有三點。
第一是傳播專業價值，尤其是展現從業者的專業能力和職業精神，包括職業道德和價值觀。因此，醫療劇和律政劇就不能在專業性上不嚴謹，這不僅是指不管觀眾罵了多少次，醫療劇總能在同樣的地方出錯，比如白大褂穿著方式、無菌操作步驟、無菌區范圍、正確問診流程等，更重要的是，它傳遞出的醫療知識與法律判斷會影響人們在生活中對相應問題的做法。這一點，我認為《安家》《底線》等劇作值得借鑒，其對職業精神和價值觀的呈現是比較鮮明立體的。
第二是“軟硬兼施”。“軟”是指行業劇應有敘事性、藝術性、審美性，讓人“看得進去”，“硬”是指行業劇必然要展現行業的硬核特性與職業精神，讓戲“立得起來”。它的目的是通過呈現社會現實從而引起人們的關注和反思，帶來啟迪和力量。
第三是呼吁現實主義創作，結合當下語境寫新的故事。當下時代正值社會發展、觀念革新的時期，有很多社會議題可通過職場這一最基本的社會切口進行直面和表達。如果文藝作品不聚焦醫患關系、不探討職場歧視、不談論商業倫理，只去展現一個在叢林法則或甜蜜愛情中的職場，終有一天，當年輕的觀眾也步入需要通過行業劇來了解這個快速發展的社會時，我們不希望看到：職場離我們如此近，職場劇卻離我們那么遠。
網小藝：觀眾欣賞行業劇，是因為它既可以為大眾提供專業性強的故事，又可以讓觀眾認識和了解到在一些特殊領域工作的人物；觀眾喜愛行業劇，本質上還是希望通過劇中人物命運體會不同的人生，從中品得人生況味，激勵自己走好腳下的路。因此，希望行業劇在保持“行業”內容的新鮮感和專業性的同時，重點還是要回歸“劇”中人物刻畫和情節打磨上，做到讓人物與觀眾共情共鳴，讓故事與時代、社會同頻共振，才能讓行業劇的品質更上一層樓。
